“超越”一词在日常语言中的基本含义是对现实存在局限的突破,将其置于哲学语境中,则成为一个普遍范畴,标志着突破现实存在的局限而趋向绝对存在。就哲学的超越思想而言,它在不同时代、不同民族那里呈现出不同的类型,与之相应,趋向超越的路径、方法也会不同。中国传统哲学的超越思想渊源于上古三代的历史传统,经过各家各派尤其是儒家学派的发展,显现为一种自觉回归全体即整体即本体的“生命的学问”的特定形态。梳理清楚其核心精神,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思想的本来,从而更好地面向未来。
类型:全体即整体即本体
人的五官感觉以及相应的印象、记忆等感性经验是人类生活的基本起点,但感性经验的具体性、变化性难以形成确定性的知识。早期哲学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寻求确定性,超越感性经验达到概念思维、逻辑推论,是哲学认识世界的基本路径。但不管是感性经验还是理智推论、理性反思,都是在人类意识之中的,如何超越人类意识达到对客观实在的认识,就使得心、物之辨成为贯穿哲学史的基本问题。而对于人类生活于其中的日常世界的超越则属于理想性的超越,它往往与宗教性、终极关怀相联系。
不同的超越类型在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哲学中都有体现,但各有侧重。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哲学超越思想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形态,它更关注人与他人、他物的关系,试图通过意志的贯通、情感的感应以至信仰的皈依,超越具体个人,达到与他人以及家、国、天下、天地万物一体的理想境界。将这种超越思想推至极处,就是把包括人在内的整个宇宙看作存在、生命、道德为一的生命整体。北宋大儒程颐在论述超越存在的天时说:“乾,天也。天者天之形体,乾者天之性情。乾,健也,健而无息之谓乾。夫天,专言之则道也,天且弗违是也;分而言之,则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以性情谓之乾。”程颐认为,天从形体上说包罗万有,是全体,但又有内在的主宰性、创造性,所以是整体,而贯通全体、整体的生命整体性、道德创造性就是本体。全体即整体即本体,这是中国传统哲学超越思想的典型形态,就其不离日常经验生活而言,可以称之为全时空超越。
中国传统哲学超越思想把生命整体的天地万物作为超越的存在,包括人在内的一切存在都是生命整体的内在组成部分,是生命整体的显现,超越性是其本体,而对超越性的自觉回归则是其理想境界。北宋大儒张载在《西铭》中说,人在天父地母之中,和他人、他物血脉相连,领悟到这种超越境界,就可以坦然面对现实的生死、得失,“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在中国传统哲学超越思想看来,人生的归宿不在抽象的理性世界,也不在彼岸的上帝、涅槃,就在这个生生不息的生命整体世界。
中国传统哲学超越思想在上古三代即已萌生,商周之际,强调主宰性的“帝”观念逐渐与标志宇宙存在全体的“天”观念合流,先秦儒家孔子等人关于天的论述还保留有最高主宰的意义。汉唐儒学的主流是把天地万物看作同一节律的生命之流,宋明新儒学则形成了一种合存在、生命、道德为一的生命整体的宇宙论。中国传统的道家学派等同样强调道、天的生命整体性,庄子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只是在超越路径上侧重个体修养,而不像儒家那样要通过家、国等伦理道德中介。传入中国的印度佛教,本来是一种超越现实、皈依彼岸的思路,但其在中国化的过程中逐渐打通了出世与入世,在超越思想上走向了人生化、人间化。
特征:生命的学问
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哲学超越思想肯定宇宙为生命整体,具体个体生命对生命整体的超越,不是主、客对立的模式,而是生命整体内部的自我认识、自我修养、自我实现的问题,是一种“生命的学问”。“生命的学问”是人向置身其内的生命整体的自觉回归,而站在生命之外的学问则被看作外在的。北宋大儒程颢就批评同时代的王安石的学问是“对塔说相轮”,“公之谈道,正如说十三级塔上相轮,对望而谈曰,相轮者如此如此,极是分明。如某则戆直,不能如此,直入塔中,上寻相轮,辛勤登攀,逦迤而上,直至十三级时,虽犹未见相轮,能如公之言,然某却实在塔中,去相轮渐近,要之须可以至也。至相轮中坐时,依旧见公对塔谈说此相轮如此如此”。
“生命的学问”中的生命并非具体个体的自然生命,人的超越就是要超越具体个体的情欲、认知,达到对至善、纯粹的道德生命的自觉回归。以生命整体为前提,“生命的学问”肯定超越存在就在现实的人伦日用之中。西晋名士乐广批评玄学脱离现实,宣称“名教中自有乐地”,北宋大儒程颐、尹焞直接把孝悌等人伦道德实践与超越存在贯通为一:“和靖曰:‘尧、舜之道,止于孝弟。孝弟非尧、舜不能尽。自冬温夏凊,昏定晨省,以至听于无声,视于无形,又如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天地明察,神明彰矣,直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非尧、舜大圣人,不能尽此。’复以此语白伊川,伊川曰:‘极是。纵使某说,亦不过此。’”
“生命的学问”中的道德生命不仅是日常经验的、历史文化传统意义上的积淀的善,还是形而上的生命整体性,因此“生命的学问”中的学问是一种本体认识论,是生命整体性在具体个体身上的呈现。孟子提出“尽心知性知天”,程颢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现代新儒家熊十力强调“良知是真真实实的,而且是个呈现,这须要直下自觉,直下肯定”,都是在申说“生命的学问”是存在与认识的直接同一。全体即整体即本体可以称为“一体”,“生命的学问”可以称为“明体”,它是难以用语言、理智来表述的,而达到的境界同样也具有神秘性,可以称之为“同体”。明代儒者罗念庵解说此种境界:“同体也者,谓在我者亦即在物,合吾与物而同为一体,则前所谓虚寂而能贯通,浑上下四方,往古来今,内外动静而一之者也。”
中国传统哲学超越思想在实现路径上强调内在性、道德性、本体直觉,而其一以贯之的是一种重视实践,尤其是重视伦理道德实践的精神。超越存在作为生命整体本身是即存有即活动的,这种超越的存在体现在人的生命尤其是精神生命上也是即存有即活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传统哲学的超越思想既是“学”更是“教”,儒、道、佛等主流学派都追求实践的智慧,儒家讲学以至圣人,道家讲道法自然,佛教讲破烦恼障、所知障,都是要通过人的生命、生活实践实现超越。
反思:负阴而抱阳
以儒家为主导的中国传统哲学超越思想是以生生不息、道德创造的有机整体宇宙论为信念基础的,它固然是历代学者的理论创造,但从根本上看,也是中国传统家庭、家族本位基础上的君主专制社会的意识形态建构。中国传统的地理环境、自然经济、小农家庭、皇权专制、尊天法祖信仰等,尤其是以家庭伦理为范式的人伦观、天下观、世界观,强调具体个体对于置身其中的家、国、天下以至天地万物的情感的感通、道德的认同,构成了中国传统哲学超越思想的底色。近现代中国社会发生剧烈转型,与之相伴的是新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作为中国传统超越思想皈依的生生不息、道德创造的生命整体宇宙论正在脱去它神圣的外衣,它的淹没具体个体存在的超越性的“大我”论,也很难为现代社会的芸芸众生所接受。
面对现代化的冲击,超越思想的反思与重建成为一个世界性问题。尼采面对现代化的冲击,高喊“上帝死了”,要“重估一切价值”,而海德格尔从西方的历史文化传统出发,呼唤“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拯救我们”。中国传统哲学的超越思想为传统中国人提供了基础性的存在信念、价值源头、终极关怀,对于传统中国社会的稳定起到了巨大作用,在今天仍然有其意义。但今天的中国人要重建自身的超越思想,其难度一点也不比“上帝死了”的西方人弱。我们应该在中国传统哲学超越思想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把生命整体、本体直觉作为人的生存的信念,肯定其重视生命实践、情感感通的基本立场,面向他者,面向未来,“负阴而抱阳”,在当下的生命实践、生活交往中寻求开放、变动的超越性,在世界的无穷发展中寻求终极关怀。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哲学学院教授)